妤莫(请叫我滚去写文)

你走进来,我的世界就落了场雨。

【城市志】兔子甜面包

本文中出现意识体: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列宁格勒(圣彼得堡)

时间线:1942年8月  

现实人物、年龄、性格有演绎成分

彼得堡319岁贺文(赶在彼得堡的5月27日发出了)


巍然矗立吧彼得的城


像俄罗斯一样的屹立不倒


那些侵略者啊


不要挑动枉然的刀兵


惊扰彼得的永恒的梦


  我出生在那个被涅瓦河穿过的城市里,它有很多个名字——彼得格勒、彼得堡,现在是列宁格勒,但我们这的人都习惯叫它彼得。

  我们家两年前搬到了铸铁大街24号楼,一家四口人分到一个半房间,和我们住在一起的还有五六十号人,我们共用浴室、厨房、厕所。我们有那么多的人,每个人拥有的空间又是那么狭小,这难免会引起一些冲突。最开始我们总是在争吵——为谁家先用浴室,谁家晾衣沾湿了别家衣物这点儿鸡毛蒜皮,但后来我们言归于好,这一方面是因为大家彼此熟悉了,另一方面要归功于那位叫安德烈的少尉同志。他在我们之后搬进这里,就住在我们隔壁。

  少尉同志长得英俊又正直:头发像阳光一样金灿,双眼像涅瓦河河水一样深邃。他有种神奇的魔力——只要他站在那里,我们心头的怒火就平息了。

  他总是抢着干活,抢着挑水、劈柴,甚至是洗厕所,他仿佛感受不到疲倦,一刻不停地干,把最脏最累的活都干完了,不仅消弭了楼里的冲突,也让大伙儿羞愧万分。于是大家私底下聚起来分配了活计,这集体生活也就步入正轨了。

  他不会做饭,因此总是上我家来吃饭。午饭、晚饭,早饭他就吃配给的面包。

  第一天傍晚他来时我们很别扭,因为我们家信教,餐前餐后都要做祷告,他来了我们就不能光明正大地祈祷了——这种事要是被告发,我们全家都要被抓起来接受改造。我们当时沉默地吃完了盘子里的食物,要祷告的手刚举起又放下。他跟我们同时吃完,起身告别时,我们本想要回应他,却被父亲沉着脸拦住了。

  第二天中午他仍准时来了,进门后往口袋里一掏,拿出个小银十字架送给我父亲。

  此后我们很欢迎他来吃饭,他学识渊博、举止得体,说话间带着幽默和哲理。父亲和他谈军事、国事,母亲谈粮票、物价,无论什么话题他都能接的上茬。吃完了饭他和我们一起祷告。有回他夸赞我母亲做的兔子面包好吃,夸得她脸蛋儿飞红,笑声不止。

  再后来德军来了,他带着我哥哥和楼里十几个成年男人上了战场。

  那个冬天很冷,集体供暖没有了,楼里剩下的女人孩子们聚在一起取暖。母亲和其他女人聊着那些上战场的孩子,眼里满是忧虑…节拍器的频率又快了,飞机在我们头上呼啸,炸弹落在地面上,震得房顶直掉灰…

  没东西吃了,父亲拿出从前的海军大衣,把绶带皮革都割下来煮了吃,大家都饿得睡不着,我们几个孩子饿得连哭都没了力气。但有一天,母亲趁着父亲不在时拿了碗肉汤给我吃。她向我解释说是她们运气好捉到了老鼠,可她一边说一边哭,还催促我赶紧吃掉,把我吃到肉的好兴致都弄没了。

  到旧历十二月,战事更加紧张了。那段时日里,母亲变得很爱哭,她每天都会到窗口那儿站一会儿,眼睛看着战争发生的地方。父亲变得沉默寡言,每天从工厂里回来就坐在床边看着墙上的斑点。

  而我迷上了读书,每晚我都会躲在炉子后边,把父亲拿来的或是其他人拿来烧火的书抢救出几本,借着摇曳的火光一点点看…

  又过了很久很久,天气终于暖和起来,粮食和物资也终于送到我们手上了。

  你哥哥快回来了吧?妈妈总这样问我,但我不能给她回答,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用分到的那点布为哥哥做了新衬衣和袜子,每天望向窗口的眼神充满了希望…

  这天傍晚,妈妈刚往窗外探出头就发出一声惊叫:“索科洛夫同志,您回来了!”

  随后这栋楼里其他女人都打开窗,急切地问他:“我们的孩子呢?”

  安德烈.索科洛夫少尉那时抬头看着她们苍白的脸,犹豫着挣扎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天是领配给的日子,母亲经过刚才的事情,倒在床上无法站立,她只好拜托少尉同志带我去领取。

  我们在铸铁大街上走着,这时已经有几个已经吃饱了的孩子跑出来玩士兵游戏:一群扮演苏军,另一群扮演德军,“苏军”追,“德军”跑,“苏军”会用沾了墙灰的小石子儿砸到“德军”衣服上,一个印子算一分。

  “约瑟夫,要不你先在这儿玩?我去帮你领东西。”少尉同志低下头问我。

  “不,我不喜欢玩游戏,我更愿意跟您谈论文学,少尉同志。”我停下脚步,尽力抬起头看着他的眼回应道。

  他先是惊讶地扬起眉毛,旋即蹲下身来与我平视:“看来我离开的日子里你学了不少东西啊,所以你要和我谈些什么?你对我的文学家们是不吝的赞赏还是刻薄的批判?”

  我很清楚地感觉到我的脸颊在发烫,不是因为窘迫,而是因为终于有个令人尊敬的人物把我关于文学的论调放在心上。

  “我爱普希金,当然,俄罗斯又有谁不爱他呢?人们说他就像耀眼的阳光,浪漫美好,但我觉得他的文字里也藏着月光,隐忧悲伤。”

  “这倒是有些深度的论断,你从哪看出来的?”少尉同志似乎来了兴趣,他带我坐到河边大理石的阶台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就连城外有交火的炮响传来他都置若罔闻。

  “《青铜骑士》,我擅自拿了您的藏书来看希望您不要介意。”

  “当然不,我很高兴它被你读过。那首长诗的基调确实很悲伤,它记载了这座城市被洪水毁灭的一天。我想你一定是结合当下才有这样的体会。”安德烈少尉露出一个微笑表示理解,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笑像是被很多层玻璃罩住了似的,隔得很遥远。

  “诗人说,彼得堡是不自然的城,人类用大理石和白石圈了一块地,触怒了涅瓦河,它终将遭到报应…”

  少尉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一双眼眸深处翻涌起涅瓦河诡谲的水波,接着他打断了我的话:“他的忧患纯属多余,城市是人为建造的,一座城市存续与否最重要的不是顺应自然,而是它的价值。在沙皇时代,被舍弃的是莫斯科,在苏维埃俄国是列宁格勒。谁掌握首都的权柄,谁就会被保护得更好。”

  说到这,他深吸了一口气后站起身,收敛了情绪:“且月光不能照出我们的命运,我们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不是么?”

  安德烈少尉的想法真是令我惊讶且叹服。我尚且为城内惨状所震撼,从而萌生悲观思想。很难想象他在前线经历了那么猛烈的进攻、那么多的死亡后,还能对这里的未来充满希望。要知道那位德国战争狂人可是在今年6月亲自来到我们城下,发誓要让这座城池灰飞烟灭。

  

  继续行路。八月的列宁格勒没有留给黑暗的钟点,太阳西沉后依旧留了半身出露在地平线以上,其柔和的白光在触碰到彼得保罗大教堂的纯金尖顶时闪现出一片绚烂的火彩浮在空中,就像是彼得大帝的魂灵定了点来巡视他的城市。

  我们转过奥斯特洛夫斯基广场,踏上涅瓦大街的石砖,滴血教堂出现在道路一侧,教堂上富有几何美感的洋葱顶被炸了一半,前院的阶地也被炸得坑坑洼洼,好在教堂的院墙还挺立着,一根根黑铁柱忠实地守卫着这座教堂最后的体面。

  “约瑟夫,你知道吗?这些柱子也是些大炮。”安德烈少尉突然慢下脚步,向我指示那堵院墙。

  “那是大炮?为什么要用大炮修墙?炸膛了多危险。”我想到从前总和朋友们坐在它们的锁链上荡秋千,心里有些后怕。

  “那些炮是从土耳其人手上缴获的,为了报克里米亚的仇,沙皇特地把它们运到这筑院墙。等到哪天战争胜利了,我也一定会把那些可恶的德国飞机融成铁水筑一个碑树在这!”他咬牙切齿又信心满满地说道。

  “树一个碑?”我无意识地重复道。

  树一个碑!我的眼前已经出现了飞机的白铁和铝金属熔铸而成的一个雕塑——他不像青铜骑士一样高傲昂扬,他手拄着一把巨剑手捂着腹部的创口挺立在战场上,眼睛狼一般恶狠狠地盯着德国的方向。那个形象逐渐和安德烈.索科洛夫重合,一样的金发碧眼,一样憔悴而坚韧的面容…一个无字丰碑!

  可是死亡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我心头,我的哥哥,十几个一起生活的青年全都没能回来,少尉他能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活下来吗?城会被攻破吗?我会死在炮弹下还是战场上?…树一个碑,会是这座城市的墓碑吗?

  一双有力的臂弯抱起了我,我心头秤砣般沉重的东西好像瞬间消失了,我的呼吸变得顺畅起来,远处的炮声、节拍器的嘀嗒好像都不再恐怖,我整个人被安德烈太阳一般温暖的光芒包围了,幼小的心灵感受到久违的安宁。

  “我的孩子,你不用害怕,这座城市是不可能死去的,彼得与我们同在。”

  它能在洪水后重建,亦能在战火中重生。


  配给点就设在涅瓦大街的中心,曾经金碧辉煌的皇家建筑群门口却是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民众们正排着队领取面粉。我和少尉同志费力地挤过人群,终于是找了个短一些的队伍排。

  有一个年轻姑娘穿着乐团的衣服挎着个盖着布的篮子穿梭在人群中,她的身体如燕子般纤细灵巧,不一会功夫她就到了我们身边,用眼神打量了一番安德烈少尉之后开口:“您是轮换的士兵吧?”

  安德烈点了点头。

  “这是您的入场券,明天十点。面包可以吃,号码要留下。”姑娘把手伸进篮内拿出一个兔子形状的面包,面包下的硬皮用笔写着四位数字。

  “谢谢您,同志。”安德烈道谢后目送她离开。

  “这是要开音乐会了吗?”我问。

  “是呀,我们准备了八千发炮弹,它们会在明天音乐会开始时发射,把德国佬打个猝不及防。总之决不能让他们打扰到我们的音乐会。”安德烈少尉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把那块兔子面包塞进我手里:“我明天负责指挥炮兵阵地,没有空闲,你把它拿回家给你妈妈吧,让她来好好听一场音乐会。”

  “嗯。”我往兔子耳朵上咬了小小一口,面包是甜的,和妈妈做的一样甜蜜。





后记:我本不想把这个故事写得那么沉重,为此我特地采用了儿童视角,但我失败了,因为这段历史它本身的重量就是如此。希望你喜欢安德烈.索科洛夫,也希望你能通过本篇对列宁格勒有更深刻的了解。


我需要很多很多评论来支撑我考试呜呜,看到评论我会很开心的!


又及:本篇中“我”是约瑟夫.布罗茨基,“我”的年龄有改动。鉴于已经被作者本人搞得面目全非了,不阅读人物介绍也不影响对本文理解。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年5月24日~1996年1月28日),俄罗斯犹太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1940年5月24日,布罗茨基生于苏联列宁格勒,1955年开始创作诗歌,1972年被剥夺苏联国籍,驱逐出境,后移居美国,曾任密歇根大学驻校诗人,后在其他大学任访问教授,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著作有诗集《诗选》《言论之一部分》《二十世纪史》《致乌拉尼亚》、以及散文集《小于一》等 。


布罗茨基童年时特立独行,喜好文学,与同龄人格格不入,被视为不务正业的孩子。他对列宁格勒有非常深厚的感情,终其一生都在思念这座城市。




评论(20)

热度(317)

  1. 共1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